和一般的学者不同，张其成不仅研究《周易》和中医，而且将中国传统文化所强调的和谐、中正运用到具体的实践中。这使得他不仅仅是一个书斋式的学者，而且是言行合一的行动者。最鲜明的表征是，作为政协委员，他连续几年提案，主张中国实施全民免费医疗，将自己研究伏羲所作八卦的心得贯穿到生活中。

(资料图片)

2023年6月21日，甘肃天水，凤凰网和天水市人民政府联合主办“2023年（癸卯）公祭伏羲大典暨第五届华人国学大典甘肃论坛”，张其成应邀出席并发表主旨演讲。论坛期间，他接受了凤凰网的专访。他认为，祭祀伏羲与祭祀黄帝、炎帝在根本上没有区别，都是“敬天法祖”的一种表现，对伏羲的祭祀应提升为国祭。同时，出身著名中医世家的张其成指出，中医建立在阴阳五行思维模型之上，其在当代的发展，有四个字最重要。谈到周易，张其成说，《易经》是中国人的一部圣典，不要一天到晚拿来算命。当然，《易经》没有产生出现代科学，但是它又具有科学性，这是值得注意的问题。

以下是整理后的访谈实录：

张其成，1958年10月生，安徽徽州歙县人，出生于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“张一帖”医学世家。北京大学哲学博士，北京中医药大学博士后。北京中医药大学国学院首任院长。现任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，山东大学讲席教授，国际易学联合会名誉会长。图为张其成在第五届华人国学大典甘肃论坛发言。

祭祀三皇都是“敬天法祖” 对伏羲的祭祀应提升为国祭

凤凰网：这次活动是以伏羲文化为主题的，您觉得文化意义上的伏羲是“天一生水”的隐喻吗？

张其成：关于伏羲的传说很多，其中有一个最重要的传说就是作八卦。首先一画是开天，二画是开地，它把天地分开之后，就用两个基本符号代替，这是它非常重要的共性。然后说天一生水，地六成之，后来也叫“河图”。我们中国人的五行当中，水是排第一位的，跟古希腊的第一个哲学命题——泰勒斯的“水为万物之本源”是一致的。可以说，东西方文化在源头上具有一致性。

凤凰网：伏羲又被华夏民族称为是共同的人文始祖，您觉得在现代社会，我们祭祀伏羲的价值和意义在哪里？另外，现在祭祀伏羲跟祭祀黄帝和炎帝有什么区别？

张其成：我们中国人其实历代都有信仰。最大的信仰我认为就四个字“敬天法祖”——敬畏的是天道，祭祀的是祖先。三皇的说法有很多，但是一般说三皇，都是伏羲氏、神农氏和轩辕氏，在大一些道观里面都有三皇殿，中间是伏羲，左边是神农，右边就是轩辕，神农就是炎帝，轩辕就是黄帝，伏羲是三皇之首。中国人崇尚天道，敬畏的是天道，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信仰。

这个天道跟祖先是什么关系呢？其实我们说天道有点虚幻，你说“敬天”，这个天是啥？不知道。所以，以伏羲为首的三皇五帝，其实就是天道的传承者，或者说，就是天道的一个化身。这样一来，历代的老百姓就有一种精神的寄托了，而这种寄托是通过各种方式表现出来，其中有一种非常重要的方式就是祭祀。祭祀的时候其实是要放下自己——当你跪拜的时候，把你高贵的头颅低下来，低过你心脏，你就对祭拜的对象升起一种敬畏心，这是第一个作用。第二个作用就是，你在祭拜的时候非常虔诚地低下头，就和古代的先贤有一种精神上的连接。

祭祀伏羲和祭祀黄帝、炎帝，最根本上是没有区别的，都是“敬天法祖”的一种表现。只是我们说祭拜伏羲更加具有源头性——因为伏羲毕竟在前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炎黄的源头，所以他是第一人文始祖。所以，对于伏羲的祭祀，我认为应该要提升，提升为国祭。

张其成接受凤凰网专访。

中医建立在阴阳五行思维模型之上，这四个字最重要

凤凰网：传说伏羲创造了八卦，八卦是中国传统哲学的基本思想，也是中医基础理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。我注意到您说过，中医和西医各有优劣，西医是分析性思维，中医是整体性思维，我们都知道，西医和中医的争论一直到现在都存在，很多人认为说中医有自己的长处，我看到有的人提出，对于外科手术，对于有炎症的患者可以找西医；对于慢性病，对于气血循环不通畅可以找中医，您怎么看？

张其成：伏羲是怎么作的八卦呢？他其实是考察了三个东西，叫“仰者观象于天，俯者观法于地”，中间还有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，还有一个“近取诸身，远取诸物”，实际上可以概括为三类东西，一个就是天，一个就是地，一个就是人，天上主要就是日月，大地上就是山水，人就是男女。

伏羲氏根据这些观察，阴爻、阳爻的三次组合就是八卦，六次组合就六十四卦。当时的外国人也能看到日月山水男女，但他们没有八卦。追根求源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思维方式不同。也就是说，伏羲氏给我们中国人带来的是一种整体性思维，是一种关联性思维，是一种象数思维，就叫取象运数。八卦就是一种象，八卦、五行、阴阳都是象，是这种思维。这种思维最大的特点，就是把天地人看成一个整体了，它不割裂，而且注重关系，注重关系之间的变化。这种思维深深地影响了我们中国的人文和科技。

中医最主要的理论就是阴阳五行，也就是这种整体思维。阴阳五行是伏羲氏以来历代的古圣先贤考察了天文地理和人事之后，得出来的一个最基本的思维模型。从这里我们可以推测或观察出人体的这种现象，《黄帝内经》里有“外揣篇”，司内揣外，我们要打开里面的东西，考察外面的。当然，天文的东西又可以跟人体身上对应，这种方法所建构的医学，真正还原了人体生命的这种动态，这种功能性的本相。

好多人都说什么得急性病去找西医，慢性病找中医，手术要看西医，那绝对是错。我们家是“张一帖”（注：世医家族），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“一帖”是指什么呢？是一帖药。那么是不是一帖药把所有的病都治好了？那不可能，但是急性热病，一帖药绝对管用，退烧绝对管用。不是说中医就是慢郎中，这是不对的。还有，我们的开颅手术现在是多早？你看华佗是确切无疑的吧？其实我们还发现比他更早的，就是在大汶口发现的头盖骨，那个头盖骨上面确定是做过手术的，将近5000年了。

不过，中医跟西医各有优劣。

凤凰网：那么，您怎么看以标准化推进中医药国际化？

张其成：中医毕竟是建立在阴阳五行思维模型的基础之上的。我认为，中医的发展绝对不能脱离现代科学。所以我觉得还是这四个字是最重要的：守正创新。一定要守正，守正是守着什么？中医和中华文化的核心的价值，也就是我们中国人生命的最核心的一种认识。这种认识是什么呢？中医的人体就是阴阳中和的。好多人不是攻击我们中医吗？说你们中医太简单，什么都是阴阳，一个人要有病，阴阳失调。怎么治病？调和阴阳。病治好了，阴阳就调和了。这是对的。越简单的东西越接近事物的本质，所以这一块是不能背离的，这就是中医的正。这种整体的关联的动态思维方式我们要坚持住。

同时我们又决不能跟西方文化和现代科学截然割裂开来，这也是没有出路的。因为你从中医历代的发展当中可以看出来，它都是吸收了当时那些科学技术的最新成果，所以这块也必须要融合。什么叫创新？融合了才能创新，你不融合咋创新？马生的还是马，驴生的还是驴，马跟驴结合可以生出骡子。所以说，交叉的学科很重要。要吸收现代科学的技术、成果，为我所用，守住我们的这种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，这样中医才能发展。

伏羲八卦次序和方位图。

张其成：《易经》是中国人的一部圣典，不要一天到晚拿来算命

凤凰网：周易八卦研究，在古代就是各种各样，有的把它运用于天文学，包括现在的学者也在做这方面的研究，还有一个很古老的传统，就是利用周易八卦来占卜算命，这个传统也是非常的悠久。宋朝的邵雍的《皇极经世》和《梅花易数》，非常深奥，就是用周易八卦来算命。现在，不管是网上还是生活中，很多人都声称说自己用周易算命或者说预测未来。您是国际易学联合会的名誉会长，您怎么看这种传统？我相信您接触的人应该更多，周易算卦真的能预测各种国运和个人命运吗？

张其成：这是大家比较关心的，也是比较有争议的一个问题。首先，我们要搞清楚周易八卦、六十四卦的来源，你就知道它有什么用处。

我刚才讲了，周易的八卦就是考察了三个东西：天文、地理、人事。然后经过了周文王，在羑里经过七年的磨难中演算出了六十四卦，写成了《周易》这本书，讲了卦爻辞。这六十四卦的排列次序就是一种宇宙周期变化的大规律，你掌握这个规律可不可以预测？当然就可以预测。天气预报是什么？它就是掌握了天气运行的规律，然后就可以推测出以后的天气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，周易也是这样。

所以，这六十四卦我们要把它搞清楚。六十四卦的排列方式是多少种，那是多少亿亿种，叫64的阶乘，从1乘到64，它为什么就选了这么一个排列方式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《周易》这本书，“乾坤屯蒙需讼师，比小畜兮履泰否”，一直到“既济未济”结束，这就是一个大规律。

现在问题是，比如说我遇到了什么事，我说什么卦了，这个起卦的方法有四种是最主要的，古老的就是揲蓍草，设蓍法，就是数蓍草，49根蓍草，然后经过四步，三辨就得到了四个数字，其实是得到四个数字当中的一个，24、28、32、36，就这四个数字，这四个数字分别除以4，就得到了6789，然后以这个来演算。现在的问题是，你预测的这件事情跟数出来这个结果有什么必然联系呢？到后来还有掷钱法，抛钱币，三枚钱币，那这个抛钱币和我算这个事情有什么内在的必然联系呢？这从科学上是讲不通的，所以它没有科学道理。

为什么像孔子、荀子他们都强调“善为易者不占”？孔子是观其德义——我不重视那个占卜，但是里面的义理、伦理、道理他要重视。“善为易者不占”不是说不能占，可以的。比如说我刚刚走向工作岗位，我应该怎么来做？你不必要去起卦，去抛钱币，你直接看“屯卦”就可以了，它就告诉你怎么做了，因为它是这个规律。你找到自己现在是到了哪一个时空点，要问什么事情，你直接去找这个卦就可以了，解决这一类问题的方法分六步就可以了。所以六十四卦一定不要抛开卦爻辞，也不要抛开《易传》的解释和古代大哲人、大思想家的解释。后来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，还是中国化的佛家都在解读它，因此产生了儒家易，道家易，佛家易。所以，易学好比中华文化的一个主干，它是一条主线。儒家信奉它叫“五经之首”，道家信奉它叫“三玄之一”。周易这本书是唯一儒家、道家都信奉的典籍。如果把这些东西全部抛开，一天到晚都是去算命，那就太小看它了。而且卦卦爻辞要好好地读，它不仅仅是预测学，更重要的是行为学，它是教你怎么趋吉避凶的。所以，要了解古人的大智慧，我们还是要回到经典。

我有一句话，我说中国人读《易经》，就好比西方人读圣经，《易经》或者说《周易》是分两个部分，经文部分叫易经，传文部分叫易传，好比是圣经里面的旧约和新约，这是中国人必须要读的一本精神的书，一部圣典，不要一天到晚就用这个去算命。

凤凰网：《易经》的特征之一就是互补或者说对称推理，有阴必有阳。有人认为，这与现代科学吻合。比如，电子科学领域，既有负电子，依据这种对称原理推论就一定存在正电子。另外，在量子科学领域它似乎也比较类似的。如果这种说法可信，那么中国人就很容易陷入一种两难的状况，它真的是特别的奥妙，可能现在很多人还没有完全弄通，如果它真的跟前沿的科学有很紧密的联系，那么怎么样建立这种联系呢？如果你自己说《易经》非常奥妙，玄而又玄，但是你又说不清楚，那就很容易成为一种玄学，您怎么看这种两难呢？

张其成：这问题很深刻！其实《易经》的本质就是阴阳，当年伏羲氏一画开天是阳爻，两画开地是阴爻，这就是阴阳。阴阳的这种思维是最接近事物本质的，但是阴阳不是矛盾。好多人说西方亚里士多德有个矛盾律，矛盾不也是一分为二吗？像我们阴阳也是一分为二。那这个中间有啥区别呢？有很大的区别。

虽然都是一分为二，但是在西方，这两个之间是矛盾，中间一刀两断，它强调两者的对立性。而我们的阴阳是阴中有阳，阳中有阴，是强调它的互补性和包容性。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波尔提出量子力学，丹麦的国王就授他一枚勋章或者族徽，让他自己选择一个图案，他就选了太极图，然后上面刻了一句铭文“对立即互补”。我们的太极图，阴阳哲学，它强调的是互补性，但是它也分开，它也不是没有黑没有白，只是黑白之间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。而矛盾是尖锐的，对立的。

我们再来看当今的人类社会，包括现在文明的冲突。两种文明的冲突，就因为陷在矛盾的思维当中。亚里士多德有“矛盾律”，还有“排中律”，排斥中间。而我们中国人就强调“调和”。所以，我们的这种思维，这种精神文化，一定能带来世界的和平与发展，一定能化解这个世界的纠纷和冲突。

现在好多科学原理证明，阴阳的思维才是对的。比如现在我们说有物质，有能量，那肯定就有暗物质、暗能量；心理学上有意识，那就有潜意识。科学也是解释自然现象，解释人类的社会现象，包括人体生命现象的一种学科，所以一定都是这种规律。

甘肃天水卦台山，又名伏羲画卦台。6月21日上午，2023（癸卯）年卦台山民间祭祀中华人文始祖伏羲典礼在这里隆重举行。

《易经》思维难以产生现代科学，但具有科学性

凤凰网：2014年10月23日，清华大学高等研究中心和科技中国杂志社联合举办过一个论坛，叫做“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科技发展的影响”，杨振宁先生当时在发言中表达了三个观点，第一，《易经》影响了中华文化的思维方式，意思就是说没有逻辑推演，这是影响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萌芽的重要原因之一，这也是学术界已经讨论了很多年的问题。第二，《易经》是汉语成为单音节语言的原因之一。第三，易经影响了中华文化的审美观点。您怎么看待杨振宁先生的观点？

张其成：我认为，他说《易经》影响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，影响了中国人的审美观点，包括影响了我们用词，单音节的语言等等，这绝对没有问题。尤其是深深影响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念，这是毫无疑问的，因为《易经》本身就是个源头。但现在的难题是，为什么现代科学没有产生在中国？这当然跟《易经》有关系，《易经》这种思维很难产生现代科学。

为什么呢？因为《易经》是一种整体思维，而现代科学是分析性思维。现代科学必须满足三个条件：第一，逻辑推理，这个逻辑是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；第二，数学描述；第三，实验室验证。《易经》这种思维有正面的价值，当然也有一点点负面的东西，有一点不足——我们必须要勇于承认这一点。《易经》没有产生出现代科学，但是它又完全符合现代科学的原理，就像我说的一句话：不是科学的中医是科学的。中医就是在《易经》这种思维方式下产生的一种医学，这种医学它不是现代科学，这必须要勇于承认。但它是科学的，也就是说具有科学性。

这看上去是两难，实际上也好解决。《易经》的这种思维方式要坚持，好比是守正，同时西方科学的那些东西也要和我们嫁接。我相信，经过不断的深入研究，你会慢慢地找出《易经》当中，尤其太极图是完全可以量化的。一年当中，二十四节气源于太阳运动变化，这么一个规律，慢慢地会挖掘出像太极、八卦、六十四卦，包括先天八卦、后天八卦里面的一些科学内涵。它是符合科学性的。

凤凰网：您谈到，太极八卦是一个非常和谐的图，您也非常注重和谐。您连续几年都在提案倡导全民免费医疗，这也是出于和谐的思想。那么，您总体的想法是怎样的？

张其成：太极八卦最重要的是就是阴阳的“中”跟“和”。中就是中正，和就是和谐或者和合。你会发现准确的太极图，它每一条半径都是有特定含义的，可以量化的。那么，要中正，也就是要公正，必须平等；要和谐必须自由，而不是被和谐——这是我们中国人的最高信仰，是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，这种核心价值最重要的是要运用在我们现实生活当中。

比如说，现在我们的医疗体制是不公平的，不公正的，而且现在这种制度导致了医疗费用大大增加，导致了公立医院失去了它的公益性，有人说把公立医院变成屠宰场了，把白衣天使逼成白眼狼了，因为他都为钱为利益。

所以我提的这个提案，就是要还原它的公平性，这样才能导致和谐，医患之间就没有那么多矛盾了，都是同一条战线的战友。这完全可以做到。全民免费医疗不是患者不交钱，而是要全民的医保制度。在这种医保制度之下，我们不必要考虑自己再交多少多少钱，我只要交了医保就行了。放在一个医保的池子里，谁真正有困难了就救助他们。有学者已经测算了，这样做能大大降低医疗费用，我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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